倘若行進於旅途,某雨夜,蜷在一個中西部城市幽靜的青年旅舍,看完一部叫做《柳暗花明》的歐洲電影,那感覺真是憂傷蝕骨。
年輕時十分相愛的夫婦,在他們安定的晚年生活展開以後,突然面臨一次情感生活的考驗——不不不,別擔心我在陳述什麼俗套的黃昏婚外戀——這裡唯一要緊麻煩之事是老太太得了阿爾茲海默病(通常它更多被叫做老年癡呆),開始慢慢失去記憶和生活自理能力。沒辦法照顧好妻子的老先生只能求助於療養院,把她安頓下來,隔一段時間去看望一次。
耐人尋味的變化出現在數次探望之後,除了老太太基本上再也認不出來人就是自己的曾發誓相伴終身的伴侶之外,這位老公還不得不察覺到更殘酷的事實:妻子已經和療養院中另一位老先生過從甚密。至最後,他只能遠遠看著,成為一個心情復雜而無助的旁觀者。
不過生命總歸有各種可能性,放到科幻小說裡,這個故事會用一種美好一點的方式被講述出來。幾年前看過一個短篇,前面設定和《柳暗花明》幾乎一模一樣,不同是,當老先生發現妻子開始遺忘曾經的一切美好、再也想不起他們如何初遇、再也無法分享喜怒哀樂之時,他找到了一位腦神經醫生,讓對方以人工方式改變自己的大腦蛋白組織,從而也患上同樣的病症,得以陪同愛人一起經歷整個被剝奪記憶的過程。小說結局是:他們在療養院相遇了,白發蒼蒼的老先生看見同樣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心想那個小姑娘真好看,我要上去和她說說話。
看《柳暗花明》的日子是夏至日,這時間對我來說,最大意義和不尋常之處在於——是初戀男友的生日,屈指算來,我們的相遇發生在11年前。當初,為了不丟失生命裡最重要的一份感動,我把所有和夏至有關的事件都記在了小說和詩歌裡。如今他在相去甚遠的城市生活、做事,即將為人父。這是我多年來一直遙遞生日祝福的男人,也許是唯一一個。
最初,人類中的腦神經研究者們想當然地認為,愛的對立面是恨,他們花了大量精力在憎恨回路的探索上,最後卻不得不驚訝地發現,兩種被設立為相對的情感在腦區中發生的位置大部分是重疊的,它們同樣強烈而堅強地在殼核和腦島中閃耀。一般來說殼核的作用與身體運動有關,因此不妨猜想它具有行動力的一方面將用於保護情人或攻擊情敵,而腦島則與嫉妒之類的情感相關,這不難理解——無論愛一個人還是恨一個人,都是嫉妒伴隨到底的偉大事業。明顯不同只在於涉及評價的大腦腦葉皮層,在人沉浸於愛之時,它幾乎是休眠的,而一旦內心充滿仇恨,此區域將被激活起來,所以熱戀時期判斷力為零的說法是有科學依據的。
這個研究最後導致了如下推論:恨不是愛的反義,遺忘才是。
——很高級的認知,同意嗎?
愛是那個人在腦中的刻痕,不愛的實質是這些刻痕用某種方式淡去,不再能以任何方式任何理由,打擾我們。分手時刻不忘問你會忘了我嗎,是可敬可嘆的悲情者——盡管已知曉真相,卻仍然想和天性對抗、和時間叫板。如果的如果,還能記得,也還能被記得,那將是上天最好的恩賜,這份幸運對每個人來說,都不可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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